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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位五常农民的受创与重建:400亩稻田基本绝产,损失百万,盼来年有好收成,“只要有希望,困难都是暂时的”
来源:腾讯网  时间:2023-08-31 16:32: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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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周世玲

编辑/卢伊

刘孝的400多亩地,基本绝产了。


(资料图片)

灾后这一个月,他把冲坏的农机具捞了上来,没再下田去清理烂掉的稻子。地里没了一年的收成,55岁的他转而给人打零工贴补家用。

受今年最强台风“杜苏芮”影响,刘孝所在的黑龙江五常市龙凤山镇受灾严重。公开信息显示,五常水稻种植面积约为250万亩,其中超100万亩不同程度受灾。

种地本就是“看天吃饭”的活计,东北人口外流、农业/农村人口老龄化也是显性的问题。在刘孝所在的屯子里,因为种田不挣钱,农户们陆续往外走,明年或有更多农户不再留在地里,而农村正在老去,屯子里多是六七十岁的老人在家种地,像他这样的已算年轻,他也担心将来农业没人做该怎么办。

在此背景下,这片土地的复耕与重建,或将面临更多挑战。

被水淹的稻田(受访者供图)

“赶上了都是命”

刘孝很清楚地记得水过五常的时间节点:8月1日下雨,雨下到3日开始涨水,4、5日屯子淹没,8日开始撤水。

他的田地离家有三里地,3日那天,他和媳妇在田地里,穿着雨衣看水稻长势,还寻思着找10来个人加高堤坝,别让水漫过来。但村干部打电话来,让别修了,水库放水还在加量,为了安全,人员必须撤离。

等4日早晨回来再看时,屯道里已经全是水,“没腰身了”。

活到55岁,种地20多年,刘孝头一回见到这么大的水。别说他,屯子里活到80多岁的老人也没见过。

生养他的龙凤山镇位于五常东南,这里依山傍水,是产水稻的好地方。这里也是稻花香大米的发源地,种植面积近28万亩,镇里几乎家家户户种水稻,春种秋收,一年就这么一季。

发端于松花江右岸拉林河的牤牛河贯穿全镇,中游连通龙凤山水库,河道延绵几百里,养活了沿岸的种地人,但暴雨过后,沿岸村镇出现不同程度被淹。有人房子和牛棚都没了,有人上山撤离时给“吓傻了”,回来后整整14天不敢换衣裳,还有老人不听劝,想回家看小鸡,结果被淹死在路边的沟里。

刘孝所在的新华村也在其中。就他所知,村里2/3的田地绝产,1/3的房子被淹。不少人没了住的地方,防洪堤和公路也被冲毁,但所幸村里没有出现伤亡。

灾后的五常稻田(网络截图)

8月10日水退后,村民陆续回家清理,扔衣服扔垃圾消毒,为土地发愁。

刘孝估计得有不少上火得病的。劝别人的时候,他总说“你看我淹这些都没咋的”。他承包的400多亩地基本绝产,一年白干。算上本来的收成、雇工、农药化肥、地租、冲毁的农机,加起来小100万元没了。“不上火是瞎扯”,他其实受打击挺大,但还得劝人。

刘孝的承包量在当地算多的,有些地承包得早,租金能少一些。而有些农户每年租金就要十万八万,等着挣收成,还有的就指着这三五十亩地生活,平常还要打工,家里有小孩要上学,一下都损失了。

“种地这玩意儿靠天吃饭!”刘孝以前也遇过受灾影响收成,但没有这么大,绝产和减产是两回事,“赶上了,现在寻思就是命。”

刘孝的房子地势高一些,远远望去,显眼的黄色屋顶就是他家。那是个80平米的砖砌平房,带有院子,偏房用于装农机具或粮食。水退后,房子所幸没塌,但出现了裂缝,炕塌了,地面也塌一个坑。

回来后最初那几天,他天天去田里,惦记着水稻能恢复点。到处都是水灾留下的痕迹:田埂上的树倒了,篱笆上看得出退水的痕迹,挂着一些杂草杂物,“走出去100米全是烂田”。

这批水稻算是废了,就剩几亩地,再种已来不及。且水稻挂了水锈和泥,看着“满目疮痍”,得等10月田里作物烂得差不多了再去清理。

水退以后,刘孝家的稻穗上挂着水锈和淤泥,难以清理(受访者供图)

他感觉田地里也泡变味了。以往这个时候田地里是稻花香,稻子散发出一股香味,他们愿意去田地里。现在地给泡坏泡烂了,味道酸臭,且洪水过来,水库里的鱼落在稻田里发臭腐烂,得等过个10来天沤成肥料才行,那两天他不愿意去田地里。

陆续有爱心人士来捐物资,政府也发了被褥和消毒药,最近正在给房子倒了的农户修房,还按地损给他发了100斤大米、50斤白面、20斤豆油、卫生纸洗手液等物资。近一个月,他家里都在吃救济发的大米,是南方的圆粒珍珠米,口感没有自家的米甜糯柔软,他有点吃不惯。

刘孝把受灾损失报了上去,农业保险赔偿是每亩地300元。接下来他还要复耕,被水冲坏的农机具,有两台是贷款买的,他正在申请延期。

虽然受损严重,但“得生活”,刘孝趁着天气好,在院子里晾晒去年留下来作为自家口粮的大米,打算争取卖给别人作饲料或其他。洪灾过后,当地大米的收购价一度涨到7.5元,但泡过的大米价格会跌一半。

前几天,他还开始就近打零工,给人砌砖抹水泥,挣个二三百,“得养家糊口”。等到10月,他还要去给人收割水稻——现在村里一大部分人还在家种地,因为有些地没被淹。往年收割时,他总是忙不过来,还得外雇,这是近年第一次外出给别人收割。雇的工人解散了,等明年秋天有钱了再算账付款。

还有农户打电话来问他来年怎么办的,他说该咋办咋办,该生产的生产,能自救的自救,该打药的打药,能抢收的不要扔了,只要有一线希望。“(这次)一栽,心里头还是有点那啥,但是还是抱着最大的希望活吧,跟大伙劝劝,今年不行了还得来年,这困难都暂时的。”

据报道,由于撤水早、喷洒叶面肥及时,部分被淹水稻已进入灌浆期(网络截图)

靠天吃饭

刘孝今年55岁,他描述自己:一米六多,个子不高,头发不多,沧桑。视频里他肤色土黄,不笑也有褶皱,和实际年龄相比看着显老。交流期间,他几次做出积极表述。

他在苦日子里长大。小时候家里困难,母亲双目失明,没有劳动能力,父亲是瘸子,家里有哥哥妹妹。那时候吃不饱穿不暖,别的人家看着很可怜,就给钱给旧衣服穿。为了挣钱,他十四五岁就辍学开始学木匠活,倒腾过冰棍蔬菜,也打过零工。

21岁那年,刘孝娶了媳妇,有了孩子后压力变大,他起早贪黑拼命干活。直到30岁左右,一次车祸让他再干不了重活累活,在这之后,刘孝开始种地。

小时候家里也种田,这里的农户家家户户种田。那时还按人口分田地,每人分一亩八分,一大家子十亩八亩就算多的,不像现在,人都走了,地可以流转承包。

父母去世后,家里的地分了,刘孝一边做木匠,一边和媳妇在家种一垧10亩地,一年收入三四千块钱。受伤后不能做木匠活了,他就开始研究机械,并一点点包地,从10亩逐渐扩张到400亩。

没有年年风调雨顺,有时候赶上早霜或冰雹,水稻歉收,就出现了债务。最困难的时期,他有三四年间借了外债60多万元,其间孩子要上学,还遇过歉收,为了多种地,他又花钱承包更多土地、置办农机具,贷款十来万元,剩下的求亲靠友,一点点还上。

种地20来年,刘孝对土地很熟悉。种田看天气和环境,以前通过云彩、落日时是否阴天来判断天气,现在则看天气预报。

为啥农民说,对土地就跟对自己亲人一样,因为土地像孩子一样有自己的脾气秉性:扬肥要根据苗情生长和地块土性,有的三四十斤肥就够了,有的需要八九十斤,还有的家里养牛羊猪,用点农家肥,就减少了化肥的使用。

一位种了11垧地的五常农户收到的保险提示短信显示,赔付金额达5.9万余元(网络截图)

五常大米是一季稻,每年农民心头还有一份时间表。

3月开始育苗,这会儿土地还没化,得搁塑料棚里,里头有阳光膜,苗可以长到12-15公分。

5月开始插秧。育苗和插秧是最累的,都是体力活。插秧前田得先翻耕,“把这地给整暄乎了,暄乎之后再放进水,给它搅成浆,给整溜平”。以前都是手工插秧,妇女特别累,现在改用插秧机。

七八月时水稻开始扬花抽穗,是决定产量的关键阶段。这次洪灾前,水稻正在出穗的阶段,如果洪灾早来或晚来半个月,“减产不绝产,我们还能有点收成”。而后是收粮阶段,正常收干粮是10月,但如果缺粮抢收,8月之后就可以开始收割晾晒。

再往后五常开始进入寒冬,最冷可达零下20多度,冻土层一米多厚。得等来年春天雪化净了,再开始新一轮种植。

农活累人,热晒冷冻是常态。每年春秋这几个月,刘孝总累到想着明年不种了,等闲下来休息过了,第二年还要继续种。就这样年复一年,从育苗到收割,他像伺候孩子一样,“对这个土地有感情了,舍不得这块地了,也不愿意出去”。

而且,入了这行,农机具越来越多,如果不种地折旧变卖很不划算。有的花5万元买的,折旧一半就只卖一两万元,“逼着你得干,农民都是这样子”。

刘孝承包400多亩地,年头好的时候,去掉农药化肥机耕地租等生产成本,包10亩地能净挣1万块钱。外界普遍认为五常稻农收入很高,但刘孝觉得种田不赚钱:30年前稻谷5毛钱一斤,现在国家规定的最低收购价为1.26-1.31元一斤,一亩地就挣个千来元,但二三十年了,粮价没怎么涨,物价不知翻了多少倍,比方说30年前柴油7毛钱一升,现在7块钱一升;化肥以前二三十块钱,现在要二百多;由于人口外流,雇工以前三五十一天,现在要三五百……

另外,挣钱的主要是米企,而不是稻农。

这么多年下来,1997年白手起家在村里盖了砖房,是刘孝有成就感的事情之一。那会儿一般人盖不了房,非得有钱一些、种地多的人才能盖上。他家的房质量更好且高大,让不少同村人挺羡慕。两个孩子教育得不娇生惯养,回家了都能跟着干农活,这也让他觉得有成就感。还有,比起别人,他包了一些地,改了一些荒地。

20多岁时,他最大的梦想是拥有一台手扶式农机具,后来先进的车型变成开方向盘的车,40多年一步步走来,“现在照以前比,这不是强多了吗?”

农民往外走

务农不赚钱,有些农户就出去做买卖或打工去了,把地留给还在的农民承包。刘孝的一部分地就是承包自小舅子,后者出去打工了。

从五常出去的,做按摩洗浴足疗的多,对外都叫养生,刘孝觉得“那玩意儿都是骗人的,但是他们也都挣着钱了”。也有做护工、保姆、卖大米的,南下到北京、深圳、广州等大城市。

刘孝印象中,人口外流是从大概20年前开始的,男女都有,大都40来岁,一个带一个。村里原先有2000多人,现在剩800多人,屯里30多户现在也只剩12户。刘孝估计,由于今年受灾影响收成,明年估计还得有一大部分人出去打工。

事实上,有的人已经外出了。田地绝产,有两口子直接不要了,上西安打工去了。一些老人打不了工,就得挺着等救济。

经济学家任泽平年初相关数据信息亦印证了:近10年东北地区人口流失较严重,长三角、珠三角地区等发达地区的繁荣发展,对东北地区人口有强大吸引力。

有农户来问过刘孝要不要出去打工,他也帮忙研究,“只能帮参谋参谋,但决定权在人家”。

这些年,他眼见有挣了大钱就不回来了的,全家搬走了,一年见不到一两回,也有的有点钱了就瞧不起农民了。有出去的人回来说,出去也不容易,能搁家生活就搁家生活。但大部分人也不会回来种田了,因为觉得苦,另外房子和农机具卖了,也没法回来种了。

有人劝过刘孝,“你干点啥做点买卖,都比现在种地强。”他回绝了,现在已经50多岁,人各有命,做买卖挣钱也得付出辛苦,“头三脚都难踢”,做事得有自知之明,不要光看人挣钱,自己做力所能及的,专注做一样,会种地就种地。

这次洪灾后,在北京工作的大女儿也邀请他来北京整个小店卖冰淇淋,他也说不去,地里冲毁了得维修,还有活儿得干。

刘孝至今没出过东三省,一年大多时间都扎在龙凤山镇的稻田里。但早年他并非没考虑过,那会儿是车祸前,他想去韩国务工,护照都办了,但当时两个女儿还小,一个10岁一个5岁,还得教育,这两口子最终没出去,就在家种地,一直供到孩子念大学。

看到别人挣大钱,他也心动过,后来年纪大了也就不想了。“最起码两个孩子没搁家种地。我们这一代人就拼命地想把孩子供念书,不让他回来种地。”

刘孝是屯里最早把孩子送到五常市里去读书的,因为市里师资力量和资源更好。那会儿家里经济困难,他仍借钱供孩子上学,还带动了屯里其他孩子念书。

他也跟女儿聊,别回家种地。他觉得种田没前途,不单是他,大多数农民都这么想。而且他更心疼农村的妇女,“比男的还累,女人为了顾家挣钱,种苞米、打零工,干啥都特别任劳任怨。”

中国农业大学人文与发展学院副教授刘娟今年的合作出书《农民视角的乡村振兴》,调研5省5县10乡镇10村,虽然不涉及东北,但调查数据和分析反映的人口外流相关信息与刘孝所述情况大多类似。

书中提及,有人口外流严重的村,人口外流率超50%;多数被访农民清楚地认识到,乡村发展需要青壮年劳动力和青年人才,但他们又不愿自己的家人返乡,有农民表示,“目前村里没有发展前景,我不希望自己的孩子回来发展。”

这种矛盾也体现在刘孝身上。他一方面不希望自己的孩子回来做农业,但一方面他也担心将来的农业,“没有年轻人接班怎么去做?”

农村老了,“还是抱着希望”

人口外流的另一面,是东北的农业人口老龄化。

人往外走了,村里基本是老人,刘孝50多岁算年轻的,村里更多的是六七十岁的老人在家种地。

刘孝从十年前开始感觉到村里大多是老人。年轻时出去办事,比方谁家结婚升学,热热闹闹的老人孩子都有,而现在,忙活的都是岁数大的老面孔。镇上的舞厅也都只有老头老太太去消遣。

村屯也随着人口在衰老,而流失生命力。以前,龙凤山镇里每个村都有小学,现在小学黄了十多年了,镇里小学以前有六七百个学生,现在只剩几十个,老师比学生多。

以后养老怎么办?就刘孝了解,最近的养老院在市里,一两百公里远,村镇里都没有。他一度想和几个同学一起组个院互相养老,或者上养老院住。但农民不比市里退休工人,没有退休金,得自己攒钱,干不动了也得靠这二亩地,一年承包出去也就2000多元,完了干啥的都有,“捡破烂的、打小工的,别人能挣300,我挣100也得干。”

公开数据也显示,国内超3000万低龄老人从事农林牧渔行业。

就农业现代化与老龄化,武汉大学中国乡村治理研究中心教授桂华曾撰文建议,按照中国现代化的总体规划,进一步推进农业现代化,可推动城乡关系基本稳定,农村人口减少到一定规模,为农业彻底转型打基础。需着重谋划农村养老问题,可将农业与养老结合起来,另外,还要构建更加专业化的农业经营方式。

当地水稻加工园区(网络截图)

前述书中提到,调研地区大部分北方农民最希望以居家生活的方式养老,但家庭养老功能弱化、农村老人自我养老质量不高;书中建议通过上调养老金、增加餐饮补助等方式、推动“互助养老”“抱团养老”等新型社区养老方式,应对农村“养老挑战”。

此外,随着村庄人口老龄化现象日益严峻,未来“谁来种地”问题成为乡村发展的一大隐患;被访农民认为,制约农业生产的最主要问题是缺少劳动力,50(含)-60岁被访农民则认为,自然灾害是制约农业生产的最主要问题。

刘娟提到,基于调研,需求分散且是小规模的,相关建议措施或需更精准地抵达,比方说有针对性地区别种粮大户、不种田的农户,不能忽略留下来的作为少数的这些农户。

作为留下来的农户之一,刘孝的思路在逐渐转变。

当地有些年轻人懂营销,在抖音快手上推广,客户把米收走后,中间挣的差价比农民利润还高。刘孝觉得自己做农业虽然专业,但不会营销。

他现在也有几个直接对接的客户,是大女儿在重庆上学时替他宣传后,一些同学家长来买。今年受灾后,一个武汉的客户还来问他受灾情况。这位客户每年买2000斤,他加上包装就多卖一块钱,共7块5,也是正常卖,他已经心满意足了,但有时也想,如果能有个类似的20个客户买上4万斤,他每年就能收入4万块钱。

除了改变销售思路,刘孝还在研究新技术,比如这两天他就在研究AI。他的宗旨是干到老学到老,如果活在自己的局限范围内,就跟不上形势了,思想得跟上去。

早几年,他就是村里第一个买了小型农业飞机的,用于喷药,用了三年后,村里一些比他岁数小的、30来岁的才去买了,而且还没搞明白。

这次受灾后,他还尝试了直播,但还没学会拍摄和剪辑,不然农村素材多,每天上传就能争取到流量,“现在不擅长,就争取在做,做这东西我感觉还挺困难”。虽然一个村也没有一两个年轻人在做,但有看到年轻人做出来的成功例子,他感觉学新鲜事物自己都学晚了。

本来如果没淹水,他在研究农业机械,今年还打算再买一台收割机。现在没有钱了,得先挣钱维持生活和解决温饱,还有贷款没还上,“啥都不想了,有余钱才能干别的,再发展下一个目标”。

但刘孝还在满满地规划着下一年:来年他想再承包一块好田,受灾的田可能暂且不耕种了,“咱们有技术、有农业生产经验,找资金再贷点款或者(找)亲戚朋友(借),看看能不能整到,有想法,一点点在实施一步步在走。还是抱着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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